雯道:‘胡说!宝姑娘这会子做什么来。’”大雨声中根本听不清是谁的声音,还是袭人比较谨慎,她说我还是看一看吧,可因为她们正在玩水池,开了门水就会流掉。不开的话,就让他淋着。“往外一瞧,只见宝玉淋的雨打鸡一般。”“雨打鸡”就是鸡被雨淋了以后,毛都贴在身上的样子,可见宝玉被淋得很惨。袭人一方面很着急,心想万一生了病可怎么办,可又忍不住想笑,因为宝玉从来没有这样狼狈过。“忙开了门,笑的弯腰拍手道:‘你怎么大雨里跑什么?那里知道是爷回来了。’”

“宝玉一肚子没好气,满心里要把开门的踢几脚,及开了门,并不看真是谁,还只当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便抬腿踢在肋上。袭人‘哎哟’了一声。”《红楼梦》中暗含着人跟人之间的因果。袭人是宝玉最疼爱的丫头,平常他对丫头连大声说话都很少,可第一次发脾气踢的竟然是她。其实人的个性是有很多面的,宝玉的少爷脾气上来也很可怕,青春期的性格本来就很不稳定,如果宝玉只知道看女孩子画字,一味地温柔多情,这部小说就不好看了。“宝玉还骂道:‘下流东西们!我素日担待你们得了意,一点儿也不怕,越发拿我取笑儿了。’口里说着,一低头,见是袭人哭了,方知踢错了,忙笑道:‘哎哟,原来是你!踢在那里了?’”短短的几行,写出了宝玉心情的转折,本来气得要死,可一看是袭人,马上觉得很抱歉。

“袭人从来不曾受过一句大话的,今忽见宝玉生气踢他一下,又当着许多人,又是羞,又是气,又是疼,一时置身无地,待要怎么样,料着宝玉未必是安心踢他,少不得忍着说道:‘没有踢着。’”袭人是最不喜欢惹事的,也不想让宝玉担心,就说没有踢着,然后催他说:“还不换衣服去。”这个反应就是袭人身上姐姐跟妈妈的部分,自己受了委屈,还是要催着他赶快把湿衣服换了。

宝玉一面进房解衣,一面笑着说:“我长了这么大,今日头一遭儿生气打人,不想就偏遇见了你!”这就是刚才说的因果,好像袭人上一辈子就欠了他这一脚。袭人一面忍痛换衣裳,一边笑着说:“我是个起头儿的人,不论事大事小是好是歹,自然也该从我起。但只是别说打了我,明天顺了手也打起别人来。”宝玉就说:“我才也不是安心。”袭人说:“谁说是你安心了!素日开门关门的,都是那些小丫头子们的事,他们是憨皮惯了的,早已恨的人牙痒,他们也没个怕惧儿。你当是他们,踢一下子,唬唬他们也好,才刚是我淘气,不叫开门的。”袭人很有担当,把责任全揽到了自己身上。

说着雨已经停了,宝官、玉官就走了。袭人觉得肋骨底下疼,心里发闹,晚饭也没有好好吃。到了晚上洗澡的时候,脱了衣服看见肋骨上青了碗大一块,自己才吓了一跳,又不好声张。

其实这一脚踢得蛮重的,可袭人怕宝玉担心,就睡下了。梦里面就忍不住痛“哎呦,哎呦”地叫出声来。宝玉看到“袭人懒懒的,也睡不稳。忽夜间听得‘哎呦’,便知踢重了,自己下床来悄悄的秉灯来照”。这是宝玉对人的体贴,一般十三岁的男孩子躺下去便呼呼大睡,可是他惦着袭人睡不安稳。刚到床前,看到袭人咳嗽两声,吐出一口痰,“哎呦”一声,睁开眼睛看到宝玉,吓了一跳说:“作什么?”宝玉道:“你梦里面在哎呦哎呦的,一定是我踢重了,我来瞧瞧。”有没有觉得很温暖?甚至会觉得挨这一脚也值得。“袭人道:‘我头上发晕,嗓子里又腥又甜的,你倒照一照地下罢。’宝玉听说,果然持灯向地下一照,只见一口鲜血在地。宝玉慌了,只说‘了不得了!’”

三十回的重点,其实是在讲苦的分担,这个苦包括了精神上的和肉体上的痛苦,暗恋一个人一直写“蔷”是痛苦,肋骨受伤也是痛苦。人世间如果能够有心愿去分担这两种苦,就是有“情”人了,宝玉在这一回中分担了两个人的痛苦。

希望大家有机会可以多读几次二十九回、三十回,它们是《红楼梦》很重要的部分。讲福跟情这两个字讲得非常非常深,有几个片断写得非常美,我一直有个愿望,有一天把这些片断编成小小的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