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不忍与悲悯。在作者看来,不应该只把爱放到伦理当中,我爱一个人不能仅仅因为他是我儿子,最本质的爱应该是生命对生命的。更明确地讲,作者反对儒家的伦理之爱,因为这种爱有分别心。
“此时里面的人闻得王夫人出去,那李宫裁、王熙凤与迎春姊妹早已出来了。”这时大家都已经知道了,开始陆续赶来。“王夫人哭着贾珠的名字,别人还可,惟有宫裁禁不住也放声哭了。”李纨的哭是因为王夫人提到她丈夫了,她觉得自己年纪轻轻就守寡了,也很惨。看到没有,每个人哭的都是自己。等一下大家读到三十四回,才知道真正哭宝玉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林黛玉。作者真是非常厉害,读了好多次,我才发现他强调的是亲子可以只是一种关系,而不见得是爱。作者一再提醒我们,有一种爱是生命对生命的,它不属于任何秩序和规范。有时候你参加一个丧礼,会看到有一大堆人在哭,可每个人都在哭自己,因为它只是一个机会,让每一个人趁机吐露自己的委屈,而且那些人哭起来会如泣如诉,像唱歌一样。其实此时的王夫人已经开始唱歌了,她要再叙述一次自己失去一个儿子的事情,宝玉的挨打引出了她自己对身世的哀伤,引得李纨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贾政听了,那泪珠更似滚瓜一般滚了下来”。“滚瓜”两个字用得很特别,形容大颗的泪珠就这样一粒粒掉下来。
下面这段写得十分精彩,就在大家乱成一团的时候,丫鬟的一声:“老太太来了”,让整个场面马上开始转换,可以看出这个家族里长辈的威严。“一句话未了,只听窗外颤巍巍的声气说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岂不干净了!’”平常贾母周围有很多人簇拥,走得很慢,眼下她急着赶过来,生怕来不及,所以人还没有到声音就先到了。“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岂不干净了!”这话又是我刚才提到的女性语言,传统的儒家礼教造成了所有女性的一种共通的委屈,以致这种委屈变成了固定的语言模式。
“贾政见他母亲来了,又急又痛”,有点不知如何是好了,连忙迎出来。这种大家族的教养非常严格,就算再生气,见到母亲依然诚惶诚恐。贾家隶属满洲旗下,旗人的母权是非常大的。一般是少奶奶管家,王熙凤一嫁进来就开始管家了,贾母当年也曾是管家。她熬到老太太这个辈分的时候,就成了家族中最有地位的人,所以贾政非常怕母亲。
“只见贾母扶着丫头,喘气的走来。贾政上前躬身陪笑,说道:‘大暑热天,母亲有何生气,亲自走来?有话只该叫了儿子进去吩咐。’”这是典型的孝顺儿子的做派和语言。“贾母听说,便止住步喘息一会,厉声道:‘你原来和我说话!我倒有话吩咐,只是可怜我一生没养个好儿子,却叫我和谁说去!’”看到没有?每一个人都这么委屈,委屈到觉得自己的一生都白白被糟蹋了。小时候我在社区里面常常听到老祖母在儿子打孙子的时候说,我一辈子没养个好儿子,这其实是很不理性的语言。家族里具有至高无上地位的人一旦说出这种话来是很压人的,问题根本不可能理性地解决了。这样的语言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有时候还能听到,我一直觉得一个社会要真正现代化,这类语言要尽可能减少,很多事情本来是可以用理性来讨论解决的。
“贾政听这话不像”,立刻就跪下了,虽然身为朝廷高官,但在母亲面前没有任何地位。我常常觉得中国的母权也蛮有趣的,不管在社会上扮演什么角色,只要妈妈一出现,你立刻就变成孩子了,自我个性全部丧失。可见,儒家伦理是维系了社会的某种秩序,可这种秩序往往是以丧失自我为前提的。你的自我会全部被权威整理成一个伦理系统,这时的贾政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跪着含泪说道:“为儿教训儿子,也为的是光宗耀祖。”这依然是伦理,所有教育的宗旨、目的、价值都在“光宗耀祖”上,可“光宗耀祖”是一个很冠冕堂皇的东西,就像块匾额一样空洞。“母亲这话,我做儿的如何禁得起?”意思是你说你一辈子没生过好儿子,我哪里受得了。
“贾母听说,便啐了一口,说道:‘我说一句话,你就禁不起;你那样下死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