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疗伤,要上去搀扶他的时候,王熙凤马上表现出了以往的聪明和干练。她骂这些丫头媳妇说:“糊涂东西,也不睁开眼睛瞧瞧!打的这么个样儿,还要搀着走!”意思是说他已经走不动了,因为下半身已经打烂了,“还不快进去把藤屉子春凳抬出来”。这里的“屉子”是指春凳上的藤板是可以像抽屉那样撤换的。现在很少看到这种家具了,我们家里曾有过一张,大概跟桌子一样长,比桌子稍窄一点,春天的时候可以放在花树底下躺着乘凉。因为是藤编的东西比较轻巧,可以把宝玉放上去抬着,有点儿像我们今天的担架。“众人听说连忙进去,果然抬出春凳来,将宝玉抬放凳上,随着贾母、王夫人等送去,送至贾母房中。”宝玉没有被送回怡红院,而是到了最有力的保护区贾母房中。
“彼时贾政见贾母气未全消,不敢自便,也跟了进去。”母亲的气还没有消,他就不敢乱动,也不敢讲话。“看看宝玉,果然打重了。再看看王夫人,‘儿’一声,‘肉’一声:‘你替珠儿早死了,留着珠儿,免你父亲生气,我也不白操这半世的心了。’”王夫人还在那边一直这样又哭又念,“这会子你倘或有个好歹,丢下我,叫我靠那一个!”还是回到了儒家伦理上,我们不能说这种伦理不是爱,但是它到最后其实变成了很自私的东西,每一个人都会想到自己将来是不是有所依靠。我一直觉得曹雪芹骨子里是非常反儒家的,他一直相信人与人之间有一个真情,这个情就像黛玉跟宝玉一样,是前世的缘分,不需要在这一世由伦理来建立,宝玉跟黛玉最后并没有成夫妻,可是他们的缘分是最深的。作者倡导的就是这样的真情,他认为伦理本身不是真情。
王夫人接着数落一场,又哭“不争气的儿”,“贾政听了,也就灰心,自悔不该下毒手打到如此地步”。其实贾政刚才在众人面前真的无法控制自己,因为平常总讲冠冕堂皇的话,到关键时刻,他必须实行,丝毫没有转换的空间。所以贾政只好先劝贾母,“贾母含泪说道:‘你不出去,还在这里做什么!难道于心不足,还要眼看着他死了才去不成!’”贾政听了,赶快退了出去。
这个时候薛姨妈、宝钗、香菱、袭人、史湘云也都来了,大家是陆续知道宝玉挨打,一批一批赶到现场的。作者在这么多人当中选了一个人做焦点,她就是袭人。我们知道袭人对宝玉来说有点儿像姐姐,因为宝玉是她带大的,换衣服、洗脸、梳头都是她一手打理,所以她对宝玉的身体有比王夫人还深切的疼惜。就像有些大户人家的孩子根本就是奶妈带大的,所以母亲跟这个孩子的关系可能都没有奶妈亲。《红楼梦》其实一直在对伦理提出质疑,让我们开始怀疑伦理到底是什么?儒家的伦理只是你认为的那个关系,你并不见得真疼他,也不见得有体温给他,并不能让他感觉到你是最贴身的一份关心的力量。
“袭人满心委屈,只不好十分使出来”,袭人为什么会“满心委屈”,因为她是用人,在大家都关心宝玉的时候,她是不能靠前的。其实她心里最难过,因为那个身体、那些衣服一直都是她亲自照料着的,那条绿色的小衣很可能是她早上才替宝玉穿上去的。李纨可以哭死去的丈夫,王夫人可以哭儿子,贾母可以哭孙子,可是在众人面前,一个丫头根本没有资格和理由哭。我觉得作者了不起的是,他认为没有身份和理由的哭才是真情,在人世间,你和一个人没有任何伦理上的关系,但你依然可以疼爱他,宝玉对很多丫头就是如此。
所以袭人“见众人围着,灌水的灌水,打扇的打扇,自己插不下手去,便越性走出来到二门前”,她自觉没有资格站在那里,但那些灌水的、打扇的其实都未必是真情。因为人世间的伦理到最后就不再那么单纯了,尤其是这种大户人家,可能只是因为贾母、王夫人疼宝玉,所以大家才忙得不亦乐乎,结果真心痛宝玉的袭人却满怀委屈地走开了。这种场景是《红楼梦》最迷人的地方,作者要告诉我们真情常常是最孤独的。
袭人“命小厮们找了焙茗来细问:‘方才好端端的,为什么打起来?你也不早来透个信儿!’”你看,袭人去追究责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