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足够了解周朝云,这只鸟儿不但要强、刚正,并且纯良至极。
他不会将自己被折辱的劣迹宣扬得天下皆知,更不会在搞不清前因后果的情况下连累看似无辜的他人,最为重要的,是周朝云深爱着这个地方。
一个鸟儿怎舍得轻易丢弃或毁掉辛辛苦苦寻觅的巢呢。
周朝云的确不好应付,也并不好骗,但他心太善,又有着强烈的雏鸟情结,这永远会是他的软肋。
望舒圣人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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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舒圣人替周朝云打开赋云堂大门时,周朝云正坐在床上,透过窗静静望着那对徐徐展开的漆红木门发呆,他恍惚了很久,直到乾元彻底消失在视线里才回神。
这来之不易的片刻自由即便是虚假的,他也等待了太久太久。
久到开门那一瞬,他看见穿堂风骤然扫起满院杏叶,牵起漫天斑斓景色,灿黄乱舞,似是以叶障目,使他脑中空白,他忽然恐惧起门外的世界,全然想不出踏过那扇门后该去向何处。
似乎哪里都可以去,又似乎哪里都不可以。
他下不了山,这毋庸置疑。
他不想去圣人殿,那里残留了太多记忆,或好或坏他都不愿再记起。
他更不想去乾派门院,想到之前经历过的那场羞辱,他打心眼儿里犯恶心,不想有丁点儿碰见那几个乾元的机会。
几经抉择后,周朝云觉得,他可能会想去坤派看看。
他曾以为自己是独居动物,到了现在才发现终究不太适合,他的孤独和恐惧在惨无人道的糟践下充胀暴裂,化为黑黏的脓水糊满全身,令他无法行动、难以呼吸。
他太惶恐了,因而焦急地寻找,他需要知道这世上终归还是有他的容身之处的。如果不是黎暮生,不是望舒圣人,那是与他相同身份的坤泽子弟也未尝不好。
他需要一个家,一个能重新容纳他的地方。
望舒圣人很体贴地为他备好了新衣裳,叠得齐齐整整,置放在他床头,这服务比起黎暮生好了太多,可无论经历多少次,周朝云还是觉得难以消受。
拿腔作势的好,还不如将他拎到山沟里扔掉的坏。
他穿戴完毕,在镜中瞧见自己露在衣襟外疤痕醒目的脖颈,上了如此之久褪疤膏药也无济于事,狰狞的红痕绕颈一圈,看得出是反复磨伤所留下的。他神色漠然,伫立在原地许久,回身从衣格里找出条披帛,在脖子上随意缠了几圈,对着镜子前后转了转,不伦不类。
不好看,像个与世界格格不入之人。
他曾经那般重色爱美的一个人,面对自己褴褛的身子,如今也是心生厌弃,再提不起半点儿捯饬的兴趣,只确认好浑身上下的疤都遮盖严实了,便草草出门。
他的佩剑南离早不知被黎暮生收缴到哪里去了,别说御剑飞行,如今他丹田内空空如也,是连剑都招不过来的废物一个,好在赋云堂和坤派门院只隔了一个峰头,山与山间除了石阶还架了天梯,他上午出门,走上几个时辰,下午总该是走得到的。
山路迢迢,周朝云步行间思忖,他已经多久没有徒步行路了呢?落魄一遭,还体验回凡人一把。
这算什么?激流勇退、江河日下吗。
倒也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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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迢迢,比他想得要远,他乘着秋风一路赏落叶,游到坤派院门前已过申时。夕阳下门坊金光灿灿,远远瞧得见一位穿青色道袍拿扫帚的少女,正在做清扫。
几面之缘,周朝云对她有些印象,想起她许是名叫夏湘,是个资质偏下的小妖,性格颇为开朗。
其他记不得了。
庐清会里没人不认得周朝云,夏湘还离得很远便也瞧见了他,脆生生叫着“师兄好”,朝他行了个礼,周朝云颔首上前,一种类似“近乡情更怯”的退缩感从脚跟升起,害他脚步愈渐拖沓。
他突然想不起自己到这儿来是为了什么。
似乎最初也不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