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陷泥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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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云梯两千余级,除了渐黑渐沉的天色,没人数他一步一挪在这条崎岖蜿蜒的石梯路上走了多久,头昏耳鸣着,鸟兽都噤了声,树响也听不见了,他赤着脚在梯阶上行得好慢好怠倦,脚掌被堆砌得不平整的石梯板磨得既麻且疼,渐渐在梯阶上点了一排似批红似章印的痕迹出来……

他若是没挣扎过,本不至于这般神形俱疲的。

他便这样,意识低迷时顺从,意识回笼后又挣扎,偏要争口气似的自我折磨,一来二去连痛都变得没那么深刻,身体便迷迷糊糊越来越不像自己的,他时而走着走着觉得像在飞,飞着飞着又错以为在走,时而浑浑噩噩睡着了似的,终在抬不起脚来的某一步失力……

跌倒在石阶上。

这一跌确是把他彻底跌醒了,可他睁圆了熬得通红的眼,在夕阳覆予他昏幽的视影里瞧见自己不争气的手脚不停歇地、颤着抖着往上爬……这一瞬不知怎的,周朝云酸涩已久的眼里终于涌出泪来,他喉咙中哼出些轻急的呜咽,越是努力想站起来逃下山去,越是被压在石梯上爬得低微。

直到此刻,他才真正认识到──

这是惩罚。

是主人赐给擅自逃跑、甚至妄图自行了断的奴隶的惩罚。

……他该庆幸吗?庆幸他“识相”地主动跑到了圣人殿山脚下,也庆幸他没跑出定坤山去,他若是跑到定坤山外,望舒圣人绝对会压着他从定坤山外一路爬回来。

他做得出来。

周朝云觉得这羞辱可笑之余又真是很有用,望舒圣人很宠他,他便从小到大都没跪过人,要说爬可能也都爬在那受尽屈辱的两个月里了他一次次含着泪花儿从人身子底下抖瑟着爬出去,再被扯着腿根儿钉回性器上……他猛地忆起那些生不如死的屈辱,于消沉中疯魔般找回刚被他抛却干净的那些寻死觅活的冲动。

他为什么没死在山下?

为什么要回来?

他好容易做好的觉悟又崩坍了,望舒圣人折磨他、打压他,害他什么都忘了,他快忘了自己是谁、在哪儿、要去做什么,只记得死去活来、痛不欲生、功败垂成,他爬着跌着一路流干了泪,在漫长的夜里惊恐啜泣,在心里把最痛快的死法轮了个千儿八百回,颓丧得像被拔光了毛的秃雀儿,没了半点儿灵气与骄傲,只剩下狼狈化成血污沾在长长一条青石板砖上。

他上山时,月也上了枝梢,不染夜色,却以夜色为斧,生劈开云霞漫漫,还算体贴地照亮他前路茫茫。

他于夜深跌跌撞撞爬上圣人殿大门前,这途中磕磕绊绊摔得他眼花,哭干了的泪眼里什么都看不见,只看得见双手残破,在夜色里抹得一地黑红,他爬行过的梯阶都蹭得斑驳。

痛,他手脚、膝盖都痛,哪里都痛。

可要说最痛的,那还得是脊梁骨。

像是为了嘲讽他,圣人殿竟还给他留了门,尽管周朝云拼了命想回头,手脚却怎么都不听使唤,他颤颤巍巍爬进红木雕花的大门,在门槛儿上留下两块不那么明晰的血手印来……他怨气攻心,胃里翻江倒海呕出来半口血,忽然红了眼,一声不吭地用指甲死死抠住门框,再不肯向里爬一步。

他脸上汗掺着血淅淅沥沥地淌他都不知道这血是哪来的落在地上开了一片滴滴点点的粉红花儿来,可惜夜色障目,要是开在白天,兴许会很漂亮。

可周朝云被汗迷了眼,一时还以为是下了雨。

他便与绞痛僵持不下,嘴巴鼻子都拧出一串串血流,想着这样死了也好,他也不要什么真相与道义了忽而元神一颤,被锁魂契绞得五脏六腑生疼,周朝云没设防,顿时松了手趴倒在地上,鼻腔里吐出点溅了血的痛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