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偶尔说出的她不懂的中原话。
仅有的记忆,唯独对一个普通的早晨,刻印得尤为清晰。
实在是过于平常,良斐领阿勒出帐子去打水,帐内良氏还在昏睡,难得没有人同宿。良斐自然只是打发阿勒自去,她则躺在残墙上,荡着一条腿。漫无目的地看着无云的广天。
门毡仆噶一声,彻底歪落。良斐啧声,侧头看去,见到母亲良氏满心胸是血,出了帐门,昏倒在地。
她走去看她胸口的伤。皮肉之状是由内而外翻裂,像是旧伤不知因何故迸发。
阿祢。十四岁的良斐摇了摇她。娘。
阿勒打水回来,费力地抱着大瓮。她见到良氏在血泊中死去,惊惧大哭。只是平时她被良斐揍了太多次,很快便收止声音,只有低低啜泣。
水打翻了一些,很快被沙地吸去。良斐起身,将娘的血在衣袍上擦了擦。
此后的日子里,她忙着给良氏寻找一种安葬的方式。因狼羌部族杂居,风俗多异。有的建议挖个竖井,将良氏包缠白布投进去;有的建议燃起火堆,将良氏烧化归天;有的建议备两把砍刀,将良氏造福生灵。
良斐默默无言。她将良氏背去城外。邦城依水而建,向外俱是时令小湖。她走出数里,找了一处水草还算丰茂的湖边,刨了一个坑,将良氏埋葬。
此谓中原的入土为安。只不过鬼碛里没有硬实的土,只有细软的沙。良斐带着阿勒坐在湖边。水风和软。良斐忽然想到自己从未见过良氏所出生、长大、被羁捕、被流放的中原。听说那里没有沙子,只有大片平原,真是个奇怪的地方。
水波微动。她抬头,见到湖对面,有几匹商队所蓄的马正在饮水。马儿皮毛紧实,弯下的颈子线条柔和,仿佛良氏曾在沙地上以手指写出的陌生笔画。
良氏说,我问过的,这是‘良’字。是好的意思。中原话讲:良家女子。她对良斐转过头来,慢慢地说着难懂的故乡话,像是企图教会她。
良斐掸掸怀里的沙,拎着抹眼角的阿勒站起身来。
原本的计划,是偷一匹商队贩的马回去卖钱。然而比起那几匹并不打眼的棕马,还是良斐和阿勒两人的眼睛更为醒目。
韦豹彼时刚刚接下贩运的要务。因为她学语言极快,什么话都能说一些,即使在人精遍地的素忒族群中也算佼佼者,另外还胆子大,能帮手放血屠宰。她第一次见到良斐,就是在贩畜队中。韦豹穿着锦袍执鞭在旁,看着被贩的牲畜手套绳结,喏喏而过。只有金黄色的兽瞳,高高抬起,威赫地看着她。
韦豹道,金色眼睛的不错。灰色眼睛的也很罕见。这两只若加起来,说不定抵得过我那金鬃马。
金色长鬃的马,是西境所公认的吉祥之物。生时可做神骏坐骑,死后可为贵族陪葬,代表着不死不伤的永生之德。不死不伤当然只是传说,不然它被放血后逼入地宫时,怎也会啡啡地哀叫。
良斐显然听进了她的话。数日之后,在休整放水时,良斐掼碎水碗,以碎片亲手戳瞎了胞妹的右眼。
凄厉的哭叫声响彻青空。韦豹将满手炒米一抛,自车内跳了出去。贩畜队连贯着的绳结已被割断,人沸、马嘶,偌大沙海中乱作一团。灰目的阿勒在地上蜷紧身体,痛得呕吐不止。韦豹心跳如鼓,一手抄着强弩,在损失惨重的队中一一点数。虽然多数牲畜已被随队侍从牵住,但最为贵重的两样货物,已然在天际变为两道虚影。
一者金鬃马。二者该死的金目混胡。
韦豹想到此行失败的下场,立时清醒,用素忒语长串大骂,架弩跨马,踏沙追往无垠深漠。
这混胡天生的体力健旺,韦豹策马追至黑夜,竟还是隔着十步之距。她上紧弦,对着良斐的背影射了数箭,都被躲过。
遥遥又在良斐之前的,是不肯绑鞍、不肯戴辔的金鬃马。
韦豹放眼看着那翻盏般的巨蹄。黑夜里,它鬃毛长而脏乱,看不出甚特别处。脊背因贩运的长途奔波而尖瘦,但肌腱因偶得的自由飞跑而紧绷着。看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