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座下有一高大身影坐守着,左臂搁于支起的膝上,如怒目金刚的坐姿。殿瓦上轻轻碎响,她凛然睁开双眼,单目灰白,反如恶鬼。
为鱼得立守夜者正是良故。她握持单刀站起身来,步至鱼得立身前护卫。碎响一路压至前檐,滚在大殿门口。庄重的间色帘当中,吱呀呀门启。探入一个贼头的贼脑。
良故皱眉:“是你……有甚事情出去说话。她刚刚才能睡下。”
小粮点头如捣蒜,对她连连招手。良故不知她又在泛什么坏水,一手把刀过去,身后的烛影却微微颤动。
是鱼得立悄然转醒,默默坐起。她望向小粮,笑道:“这新的护手、新的搭膊,还有擦净的蛮靴,看得出来,你定是要走了。”
小粮见她醒来,惭愧笑笑,迈步入门道:“扰了鱼局主好梦,抱歉抱歉。”
“无妨。我自仙山归来之后,丝毫不敢睡眠。一旦入睡,怪梦便侵扰不休。你打搅我,反而是好事。”鱼得立垂目。她眼下不知是阴影,亦或是梦癔所致的乌青。
良故忧心地回首看她,嘴唇欲动,似要出言安慰,却只能让自己高大的长影罩在她身侧。
“说吧。小粮。你是真来依依道别,还是想从我这里要人。”鱼得立支撑着站起身,闲语道,“眼下无烬暂无事务,你若想要她护送你回大漠,倒是好谈。只是银钱少不得。”
小粮慌促,哎哟一声,一掌拍在腰间道:“早知局主要钱,我便不把梅花骰子还回去了!不然还可向元三换个万儿八千的,好叫无烬姐姐与我一路吃香喝辣衣锦还乡呢。”
鱼得立咳笑:“穷贼,谁要你的钱。有朝一日记得请我那一顿面就是了。”她转脸向着禖神像,手用力扶住香座,背影病骨支离,“无烬大概在海港边吹风。你若劝得动她,你二人便自去罢了。”
大殿之下,烛豆微弱,几人一时因这微妙的诀别之语而静静无声。良故只想再叫鱼得立躺下歇息,便要赶客。小粮却忽问道:“鱼局主,你真舍得叫无烬姐姐陪我走?”
鱼得立凝目看着灯火:“怎谈不舍得?无烬早年与万氏决裂之后,在山外与我相识,之后便一直襄助我筹备出海等事,直到坛山大会启始……如今万了义身化飞灰,无烬的心病已去。对她而言,正是该改换天地,出去行走了。”
“她已解脱。我为她高兴。”
香烛渐渐软塌,蜡泪扑落。鱼得立伸掌去接。连缀不断的灼痛,甚至未能使她眼睫颤动。
小粮似懂非懂点头:“我不知道鱼局主与无烬姐姐有这样的厚谊。”
“不必耍嘴,我与你知会一场,也同样有江湖浪子间的深情厚谊呢。”鱼得立回首对她露齿而笑,仿佛又要跳上桌摇动赌盅,“快些去吧,滴滴嗒嗒个没完,又不是往后无处相见了。”
小粮定定看她一眼,随即笑眯眯挥手,如到街边买只大饼般,飘然闪去。只有殿门外间色帘微动,仿佛梦醒前的末尾。
“会首。不多时,天又要亮了吧。”
贼人走后,鱼得立缓缓背靠香座滑下。她痛嗽两声,摊开手心,一汪深红烛泪,顺着她掌纹溢散。
良故走去,默然跪地,生疏地将她揽抱在怀中。鱼得立木肤肤睁大双眼,手指攥抓着良故微鬈的长发。
“我会好好照顾你。”良故深深垂首,将她如幼儿般拍抚,“你只管入睡。你没有去过仙山,也不知道什么都天的往事,太平尉只是一个陌生的官名,你是北海出生长大的一个普通渔女……就将我当成你的阿祢,只管在我怀里入睡。”
鱼得立无力地闭上双眼。她连续半月都无法睡眠,只要阖眼,噩梦便在两耳风声中席卷而来。良斐的金瞳,始终如长日照彻,令她无处躲避。可当她勉强抬头看去,却又发觉良斐的目光漠空一切。真如高悬在上的天体,其中没有她的半点身影。
阿祢。可是偏偏,只有这样暴烈残酷的人,才是她真正的阿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