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干部们当然发现了这点。他们召开贫雇农会议催促,贫雇农中一些人说:“谁知道宁可金啥时候再来?是咱割他的庄稼还是等他割咱的头?”腻味蹦着高说:“他还敢来?没事!快去收!”为了带头,第二天他让民兵把他夺回的三亩地上的花生收了。封铁头也带着镢头推刀,到他分的五亩地里晒地瓜干去了。另外一些大胆的贫雇农也动了手。

收这种庄稼的有一些孤儿寡母,这些户的当家人是让宁可金杀了。他们便理所当然地把这地看作是当家人拿命换的,因此在那地里一边收庄稼一边哭。这一家家的哭声在田野间飘荡着,让所有的人都感到心里凄凄惶惶。费百岁的妻子带着两岁的小闺女去西北湖里收花生,一到地头就坐在那里哭,直哭到天晌花生也没刨下一墩。铁头远远地看见,想起几年来一直与他共事的费百岁,眼中也滴下泪来。他放下自已的活儿,去那里把女人劝回家去,下午他便替她来把花生刨了。

至此,还是有一半左右的户不敢行动。费大肚子就在其中。这个已经六十出头的老汉正在处于他充满苦难的一生中最为难受的时候。他一方面为他闺女银子的死感到悲伤,同时又在经受着最为严重的饥饿。去年的土改,他没分到土地,同时发生的糟糕的事是,原先还能挣回一些工钱的儿子从那时起就没处雇活了,因为已经没有财主敢再雇人。这样,一家三口便只靠银子的接济。如今宁家彻底完了,银子也死了,费大肚子一家的口粮便没有了着落。费大肚子的老婆每天上山剜野菜撸树叶,可是这些东西总不是人能长期享用的,一家人直吃得一看见这些绿色食品就吐酸水,将它们放在嘴里嚼来嚼去就是难以下咽。即使咽下去一些,那些物品也太不顶用,用不了多大一会儿就是饥肠辘辘。

费大肚子除了银子是还有两男一女三个孩子的。他们的大儿子鞍子九年前在古路沟扎觅汉,因为偷主人家的钱让人家给打死了。小闺女早已送给县城一户人家当丫头,两年前那家人投了国民党,她便嫁了个穷汉,去年又因难产死去。眼下只剩下了一个儿子笼头。笼头今年三十一了,光棍一条。前几天听说村里要给穷光棍分媳妇,费大肚子两口子曾高兴了一阵,说咱们笼头这回可熬出来啦。然而村里一个个穷光棍被通知去领老婆时,却没有他们的笼头。费大肚子去找腻味问,腻味摸了一把因有了女人侍奉从而变得光润许多的脸,呲着一副长牙说:“你还要儿媳妇?怎么想的来!当年你把闺女送给宁学祥日,宁学祥怎么不赏给你个儿媳妇呢?如今你又向咱贫雇农要,真是没有数儿!”说得费大肚子灰溜溜地回去,向着老婆发脾气:“操她娘,这个银子弄得咱里外不是人呀!”

这样,虽说是分了七亩地,那分成三块的地里的地瓜有花生,但是费大肚子却不敢去收。他一是怕宁可金再回天牛庙,那个晚上他在村前人群里看到的景象让他啥时想起啥时心悸。他说:“咱别去惹那麻烦了,咱就是饿死也还赚个囫囵尸首!”另一个,他也怕他去收庄稼遭腻味耻笑。他想,那个没正性的东西,谁知他分给俺地是真的还是假的,他要是故意耍咱呢,咱不就丢人现眼啦!

于是,尽管一家人直饿得眼冒金花,费大肚子还是按兵不动。

时令到了霜降,天牛庙的领导班子发生了变动:封铁头又重新掌大权了,腻味不再是村里的一号人物,成了一个普通村民。人们听说,上级讲了,前段大复查乱杀人不对,大权还是要原来的村干部掌。这时,不少人暗暗吁出一口长气。

按照时节,连收获最晚的地瓜也不能不刨了。封铁头上任后抓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敦促分地户赶快收庄稼。他还向人们讲,共产党的队伍已经打到沭西边了,临沂的国民党撑不了几天了,更甭担心宁可金还会回来了。这样,老在地里的庄稼终于等到了收获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