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大肚子一家是在一个露水很凉很重的早晨来到他们分到的地里的。那是一片地瓜。眼下条条长蔓上的叶已经快要落尽,将地瓜拱起的道道土缝都暴露在了收获者的面前。费大肚子扒出一个,用瘦骨嶙峋的手粗略地拂了拂泥土,便填到嘴里“咯楞咯楞”大嚼起来。嚼完一个,身上有了劲头,便想起应该量量这块地是不是干部说的亩数。于是便站起身来,沿着地边一步步地量。量完想算一算,可是他不知怎么算了。他记得自已年轻时是会算地亩的,他家曾经有过的一亩二分地他就用步子量过,量得很准很准。可是,他因为已经多年没有了土地,便将算法忘记了!

他寄希望于儿子,问他是不是会量地,儿子道:“俺啥时量过地来?”

费大肚子想想也是。可怜,父子两代身为庄稼汉,却都不会量地!但是,这地又确确实实是俺的了,是共产党给俺的,尽管俺不会量它!

费大肚子的两行老泪,“唰唰”地洒到了脚下。

这年冬天,在鲁南的解放区里闹了好一阵“水鬼”。先是在一个地方发生,接着便像一场瘟疫一样波及各地。

关于“水鬼”的行径越传越让人毛骨悚然:那东西从水里出现,有的像人,有的像狗,有的则成火球、火溜子状。它们来到村里,要挖人心,挖人眼。有的人言之凿凿:外县的一些村,人已经让它们害得十室九空了!关于“水鬼”的来历,说法很不一样。其中最有影响的有两种:一种是说这是土改复查中砸死的人来报仇了,这回从南方一下子来了十几个鬼师鬼团;另一种说是苏联要造原子弹,而造原子弹必须用人心人眼,苏联不舍得用本国人的,就派人化了装到中国搞原料来了。这样大相径庭的说法,老百姓不知信哪一个好,但惶恐不安是他们的普遍心态。

关于如何防范,人们也传开了许多。说“水鬼”怕光亮,怕响器,怕水泼,怕尿盆子扣,另外还怕人多。于是每个村庄每户人家夜里都不敢熄灯,不敢睡觉,家家的男人们都把盛满臊尿的瓦盆放在手边,以便随时对那种可怕的东西予以打击。由于彻夜点油,造成的浪费让一贯勤俭持家的庄户人痛心疾首。还由于夜深时人们困乏不堪,致使油灯烧了头发烧了衣裳甚至烧了房屋的事情频频发生。最后,为省油并壮胆起见,许多村子都采取了集体睡觉的方式,男人集中在一处,女人集中在一处。男人集合起来不光睡觉,还要站岗。找来锣鼓家伙,轮着班彻夜地敲;点着几盏大油灯,彻夜地亮着。尽管这样,一些人还是吓得要死,连夜里拉屎都不敢出屋,唯恐让苏联人或财主的鬼魂把他们的眼和心剜走。

这场风波当然也传到了天牛庙。先是人人自危,各家各户自已防范了几天,听说了外村集体睡觉的做法,便决定也那么办。宁家大院房子多,封铁头说服腻味,让他暂时与娇妻分离一段,把大院变成了妇女的集体宿舍之一。于是到了天黑,这里便有许多的老少女性抱着铺盖前来投宿。这里住不下,村里又另外安排了几处地方。每一处集体宿舍,都安排民兵彻夜站岗放哨。

腻味也被排到了站岗的行列中去。在一个半夜,他正与另一个民兵持枪站在门外一个黑暗墙角里,忽然发现一个女人从大院里悄悄地出来,向前街走去。看那身影,好像是他的堂嫂绣绣。腻味感到十分吃惊:一个女人,怎敢自已出去呢?她要上哪?她是地主的闺女,她爹宁学祥刚被砸死了,她夜里出去莫非有什么事?想到这里,便领着那个民兵猫一样轻手轻脚地跟了过去。

绣绣看来也在害怕,一边走一边瞻前顾后,要不是腻味二人的脚步轻躲闪快,就让她给发现了。跟了一段,腻味看出这个女人是回他自已的家。日怪,大脚一家人都入大伙睡觉了,她还回家干啥?腻味越想疑心越重。

绣绣走到自已家门首,掏出钥匙打开门,便走了进去。腻味贴到门外墙上听里边的动静,一听就听到了绣绣的轻声喊叫:“可玉!可玉!”

宁可玉?这个地主的小崽子还活着?腻味没顾上多想,便推开门闯了进去。

院里黑洞洞的,但腻味凭他练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