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是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响起。他抬头看了看,是在附近有一块地的费文水。大脚擦了擦腮边的泪痕。
费文水走到他的身边,装上一袋烟才开口说话:“兄弟,甭难受啦!”
大脚吸溜了一下鼻子没有吭声。
费文水巴嗒了两下烟袋,又说:“甭想不开,这是天意。当朝天子要干的事,神鬼都挡不住!”
大脚不明白他的话,向他的脸上投去了问询的目光。
费文水从嘴里拔出烟袋,向天地之间指点着:“你看这雪!它偏偏在今天下!这是什么意思?很明白!很明白!”
大脚问:“什么意思?”
“下了这场雪,你看你还能分清各家的地界?”
大脚便睁大了两眼看。呵,果然,大雪茫茫,皑皑遍野,所有的土地都连成了一片,那些地与地之间作为界线的壕沟、田埂什么的统统不见了!
大脚的心受到了强烈的震撼。他喃喃地说:“是这样呀,是这样呀……”
可是,大脚对一些问题又心生疑问:土地都交了公,到底成了谁家的?是毛主席的吗?可是毛主席又不能来种,还是由咱们庄户人种。可是虽然咱种,那地却又不是咱的。那么到底是谁的呢?大脚想不明白。狠狠地用了阵脑瓜子还是想不明白。
雪仍在下,仍在纷纷扬扬地传达着那种神圣的意旨。
送猪迎猴的那个年大脚过得恍恍惚惚。往年这个时候他在享受着种种热闹的空当里,会认认真真地思考一番新的一年里自家农事的安排,同时对牲口加加料,让它积攒起春耕春种所必需的膘力;还要对犁耙等农具进行一番检修,以便到时候说用就用。但今年这些统统不用他操心了。地成了公家的,不用他考虑怎样耕种;牲口已经让社里牵去一块儿喂养,再不用他一夜起来几次去牲口棚里伺候;就连大农具如犁耙之类也让社里收走,用不着他亲自检修了。
大脚感到心里空空荡荡。许多年来,家里的大事小事都离不开他,他有一种顶天立地的感觉,觉得自已在这世上是个非常有用的人。而现在,这种感觉一下子没有了。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产生了对自已的不自信。他甚至怀疑自已还有没有必要再活在这个世上。夜里,他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白天,他吃不下饭,从屋里走到院里,再从院里走到屋里,连他自已也不知要做什么。“唉!”“唉!”小院中一天到晚回响着他那悠长而沉重的叹息声。
看他这样子,妻子当然忧心似焚,瞅空就劝导他一番。绣绣说:他爹,入了社不用自已操心好呀,你也是快四十的人了,就安安稳稳地随着大伙干活,享享福吧。又说:他爹,世道如棋局局新,人随王法草随风,兴个啥法就啥法,别想不开了。大脚听着妻子的娓娓话语,也频频点头:是呵。是呵。俺想得开,想得开!可是,夜深了他还是辗转反侧。绣绣实在没有好办法了,想起从前每次房事后男人都很快入睡,便主动将他往温柔之乡里引。大脚也随着她走。但往往是刚刚上路或者走到中途就萎颓下来。绣绣问:怎么啦你?大脚叹口气道:咳,俺又想起了那些事……绣绣再也无话劝他,只能把头枕在男人的腋窝里默默地听他那一声声沉重的呼吸。
白天,儿子也多次劝他。他这段出去开会多,每逢开会便是这一家的代表,因而劝导父亲的语言便有许多是从会上学来的。他说:入社好呀,入了社走共同富裕的道路,大伙都过上好日子。这些话大脚听不进去。儿子又说:爹你要明白,啥时候庄户人也得靠力气吃饭。有地咱靠力气,地交了公咱还是靠力气。靠工分吃饭,按劳分配,咱家怕谁?咱家光是整劳力就是三个!分粮保准不比旁人少!
这么说,大脚慢慢听进去了。他点点头道:“嗯,我也寻思咱不比别人差。”
这以后,大脚便不那么难受了。他开始平平静静地等待,等待着去社里挣工分。
过了正月十五,社里开始上工了。天牛庙的高级社这时已经有了一个响亮的名字,叫作“红星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社长是封铁头,副社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