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终没见封合作的影子。

像个鬼一样摸回家,羊丫咬牙切齿地从头上拽下大绺头发,一下子放到了油灯上。这浓浓的焦糊味溢满屋子飘入院中又钻进堂屋,把老公母俩搞得心惊肉跳。绣绣老太穿上衣裳,扶着墙摸到东厢房门前问:“丫呀,深更半夜的你干啥的?”羊丫恶狠狠地道:“烧臭虫吃!”

这以后,羊丫再也没能与封合作接触。过了一段时间,封合作将在腊月二十一结婚的消息渐渐在村里传开并也传进了羊丫的耳中。羊丫觉得那个日子就是她的死期。她一万个不愿让那个日子来临而它却像一条蛇似的向她逼近。羊丫想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听封合作结婚的鞭炮声,我必须躲一躲。她想起她小时的同学、现在的县百货公司第一零售店售货员封明秀曾多次捎信让她去玩,便在腊月二十这天去了。

步行二十里,到了县城已是十点多钟。在那个顾客如云的“一零”大厅里,羊丫见到了正在布匹柜台那儿忙活的封明秀。封明秀热情地招呼她一声,便隔着柜台与她说起话来。

羊丫的话没说上两句就觉得自已矮了下去。看看封明秀,原先长得并不咋样,现在一张脸白里透红,显得滋滋润润十分精神。再看封明秀的一身“的卡”衣裳更让羊丫眼馋。这种既挺括又耐穿的高级布料已经兴起几年了,城里人几乎人人都有。因为这种高级布需要锁边,穿它的人便将袖口裤脚翻过一道,让那条锁边的白线露在外头,要多好看有多好看。然而羊丫买不起。她只能穿价钱便宜的“蓝土林”。让羊丫羡慕的还有一样,那就是封明秀插在脖子后领子里面的一把尺子。羊丫知道那是量布用的。此刻那把在封明秀脑后斜剌里挑出的尺子,在她眼里比京戏里女将们插在脑后的雉鸡翎还要威风十倍。

说了一会儿话,那边有人要截布,封明秀便抽下脖后的尺子走过去了。这时,羊丫才发现了最让他眼馋的东西。那是封明秀对待乡下人所持的居高临下的态度:不耐烦的答话,不耐烦的眼神。最后是将尺子在柜台上敲敲打打:“挑什么挑什么?不买算啦!”

打发走了截布的,封明秀走回来说:“唉,就不愿跟老百姓打交道,跟老百姓打交道真头疼!”接着她就向羊丫讲起商店里发生的一些故事。她说,她曾经遇到一个男老百姓来截布,他正来月经坐在那里不想动,那个男老百姓就一个劲地喳呼。她气得说:你看你,进了国营商店是什么态度!那男老百姓没文化听不懂,认为“态度”是骂人话,瞪着眼说:“你是态度!你是态度!你一家人都是态度!”封明秀说到这儿“咯咯”大笑。接着她又说起在布票方面闹出的一些笑话。这些年一人一年只发一丈六尺五寸布票,有的老百姓就专门买不要布票的次品。这一天有一个二十出头的男老百姓来,想买不要布票的裤头又不好意思问,在柜台上转悠了半天,结果憋出了这么一句:“有不要裤头的布票么?”她笑得趴在柜台上直不起腰来,说:“有呀,那些布票都是光着腚的!”还有,小学生戴的红领巾是不要布票的,一些女老百姓为了省布票,专买它做裤头,两条红领巾拼拼凑凑正好做一件。商店里发现了这个问题,就不叫随便卖,必须有学校的介绍信才行。这天有个女老百姓没有介绍信却非要买不可,说她一条裤头穿了两年都穿破了,叫售货员可怜可怜她,说着就要脱裤子给人看,真不害羞……老百姓。老百姓。羊丫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封明秀是站在她的头顶,用她那双小皮鞋跺着她的头皮说这些话的。这个封明秀,才有几天不是老百姓?羊丫清清楚楚记得,封明秀家里很穷,月经来了好几年还没有裤头穿。那年她娘给她做了一条,她就将大红的裤头从裤腰里扯出一圈,前街后街地向人炫耀……她能不当老百姓能站上柜台,不就因为有个在城里当局长的表姐夫么?要不是有人帮忙,她如今也还在天牛庙拉锄勾子啃地瓜!

一股不平之气在羊丫心中酝酿。她不愿再听封明秀讲“老百姓”的笑话,看见又有人来截布,便说:“明秀你先忙着,我到别处转转。”封明秀说:“你转转吧,愿买啥买啥!转一阵子你再回来,我去食堂打饭你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