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的宁可玉有一天突然说去青口玩玩,第二天却带回两个满口东南乡口音的人,一来就钻到小西屋里嘀嘀咕咕,半夜时分又奇怪地走掉,而宁可玉却向家里人说他们是到沂东县城办事正好与他同路,到家里来讨水喝的……明白了,全明白了。小舅子是看到自已摘帽了,可以像正常人一样过日子了,才从井里取出银元,到青口找人换成票子的。大脚知道,如今那银元是很值钱的,青口那边常有打渔的来收,一块换七八块钱。可玉要是有几千块银元,那得换多少钱!这个杂种操的心里真能藏事呀,有那么一笔钱,三十多年却连谁也没有告诉!还有,我跟他姐收留了他把他养大,他取了钱却不给咱一毛一分只顾给自已盖屋!无情无义呀,狼心狗肺呀!老汉越想越气愤,急忙一歪一顿地回家跟老婆说这事。
绣绣老太听了大脚的诉说却平平静静。她用手拢拢已经花白了的头发说:“那钱咱不该要。”大脚说:“怎么不该要?这些年,咱供他吃穿供他上学!”绣绣老太说:“这是两码事。”大脚耿着脖子说:“就该要!你不好张口我张口!”绣绣说:“不要咱张口,人家可玉已经跟我说过,要给咱一些钱,是我不要的。”大脚老汉立马把嘴张得老大,愣愣地说:“你为啥不要?为啥不要?”绣绣这时候两包眼泪暗暗涌出,低下头说:“他爹,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老汉心里“咯噔”一下,旋即说:“噢,你看我,又糊涂了……”
那是十天前的一个下午,大脚老汉和羊丫都不在家,宁可玉来到了堂屋他的老姐姐跟前。绣绣看他双目放光欲言又止,问:“可玉,你有事?”宁可玉便从兜里掏出了两大扎拾元票子放到了她的手上。绣绣吓了一跳,说:“你哪来的这么多钱?”宁可玉便说了:“姐,出头之日到了,我也不再瞒你了。这钱是咱爹留下的。四七年快搞大复查的时候,咱爹悄悄把我叫到他屋里跟我说,他自从八路到了这里,想置地又不敢,就把钱一年年地攒着。他说眼看穷鬼们又要分地又要分房,这钱放到哪里都不放心,他就在一天半夜偷偷下到那口大井里藏下了。他跟我说,这钱连我娘都不知道,让我也别告诉她。后来,我爹我娘就都死了……眼下地富摘帽了,我就把它取了出来。我把它换了钱,这两千给你花。”绣绣老太把钱放到桌子上,摇摇头说:“可玉,这钱我不要。”可玉说:“你怎么不要?俺这条命还是你藏下的……”说到这里宁可玉的眼圈就红了。绣绣说:“藏你是应该。可是这钱是他的。他的钱我不花。五十年前我就不是他的闺女了,如今怎能再花他的钱?”宁可玉明白了。明白了之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过了好半天他才哽咽着道:“姐姐,那我只能给你叩头了!”说完站起身,庄庄重重地双膝跪倒。在额头触地的那一刹那,这个老光棍失声大恸,趴在地上好长时间没有起来……宁可玉的新屋很快盖起来了。这新屋一起就让全村人刮目相看:它太高级了。许多年来天牛庙村除了宁学祥的老宅好些,是青砖青瓦,其他的全是乱石墙、山草顶。进入七十年代水泥瓦是兴起了,可是头几年无论谁家盖屋都还不能全用,只在屋檐处用上两三行,美其名曰“四不露毛”;近几年才有家境稍好的人家整个房顶全用。而这回宁可玉盖屋,不光砌墙用了红砖,院门用了铁的,那屋顶竟用了从沭河西边买来的瓷瓦!那种瓦结实得很,一敲“钢钢儿”响,而且光光滑滑的釉面映日也明接月也亮,日夜向村民们展示着连宁家老宅也没有的气派。老腻味看看享受了多年的斗争果实今天相形见绌,一个劲地嚷嚷:“毁啦毁啦!日他闺女西风压倒东风啦!”
想不到西风一天天更加强劲。这天忽啦啦再一刮起,差不多把全村人都刮懵了:那宁可玉竟然买来了电视机!这种“小电影”在城里人家也不多见,更甭说在天牛庙了。天牛庙刚兴起的是收音机,二三十块钱一架,有十来户人家已经拥有,每天晚上都有人去听,觉得可以拧来拧去选节目比广播喇叭好了一百倍。想不到宁可玉竟置买了比收音机又好一百倍的东西。因而,在宁可玉买回电视机的当天晚上,他那新屋早早挤满了人。刚放了一会,院子里人声鼎沸,众口一辞地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