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二父子俩也在人群里。在三个头颅被放到了祭桌后,尽管它们皮肉黑焦,但封二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胞弟的那颗。他熟悉老四的牙齿,老四的牙齿往外龇得厉害。小的时候,他和老四经常因为争吃东西打起架来,几乎每次他都要领教老四的这副牙齿。它会把你胳膊或指头咬住,咬得死死的不轻易撒口,直等到你告饶了,它才放开你,亮亮地向你龇着笑着……可是今天,人们并没有向他求饶,它却又向人们龇着,而且比活着时龇得更为突出……封二看着看着不敢看了,赶紧低下头去,将两包眼泪唰唰地洒到了地上。
这天晚上,封二想应该去老四家看一看。自从老四让宁可金抓起来,他就一直没敢踏进老四的家门。一是他恨老四暗地里去当马子,二则也怕去老四家会让青旗会的人发觉。但如今老四死了,头也让人炸成焦球了,他是应该去看一看的。他们兄弟一共四个,老大老三早就死了,多年来就剩下他们两个,如今老四也走了,不到他家里一趟是说不过去的。于是,封二就在夜深之际像老鼠一样溜过两条街,摸到了老四的家里。老四家没有院子,只有两间破屋。他走到屋门前推了推,发现门是在里边闩着的,便小声叫:腻味!腻味!但里面无人应声。他知道事情不对头,就弯腰提起门扇,一使劲将它摘了下来。他摸黑走进去,打着火一照,发现他的弟媳妇和她八岁的二儿子没味都正倒卧在地上,每人脸前呕了一摊。看样子是喝了卤水,而且死了不是一天了,因为没味的鼻子与耳朵已经让老鼠啃去。
封二垂手站立着,嘴里喃喃地道:“老四呀老四呀,你看你把这个家弄得……”
这时,老汉才发现没见到他的大侄子腻味。
第二天一早,他便在村里打听腻味的下落,但打听了一圈也没打听到。无奈,他只好回家叫上大脚,把那死去的娘儿俩收拾一下,用草苫子裹着埋进了社林。社林在村西,是一块公用的墓地,是专埋无资格入祖林的死者的。
第六章
第六章
第六章
这个世界上树木花草最是豁达,人间再大的苦难也妨碍不了它们的生长节律与热情。天牛庙围墙内外的血腥味还没有散尽,洋槐花就铺天盖地地开了。
这是这里一年一度的盛景。因这里地薄易旱,唯有洋槐树能长得好,村民们在该种树的地方都种它们,于是每年的春末,村里村外白多绿少,像下了一场大雪。一嘟噜一嘟噜的花像成串的白蝴蝶,硬是缀满了树枝,压弯了树枝,招惹得蜜蜂东奔西忙嗡嗡不止。一阵风吹过,树底便落下一阵花雨。那略带香味儿的槐花,纷纷扬扬,飘飘洒洒,用不了几阵,地上早是一片白了。
山里的花信给庄稼人的从来不是审美呼唤,而是一种农事的提醒。满山洋槐花要表达的语言是:种花生的时候到了。于是,天牛庙的村民们不约而同地走出那场匪祸带来的惊悸,牵着牲口背上种子,到地里播种了。一时间,“喝溜”声响遍了村子四周的每一片田野。
在村东北一个叫作“鳖顶子”的高岗上,封大脚一家四口正在忙活。封二老汉吆牛犁沟,大脚往垄沟里撒粪,绣绣则与婆婆挎了个小箢子点种。本来大脚与他的爹娘是不让绣绣下地的,一则嫌她自小没下地干过农活,二则看她脸上黑蝴蝶一样的孕斑一天天明显,便都让她待在家里。但绣绣不,坚持要去。封二便深深地受了感动,摸一把红鼻子说:“要去就去吧,三个人种也真是忙不过来。”到了地里,绣绣不会点种,封二老婆就向她示范,只点拨几下她就会了。她从箢子里抓出一把,将指头灵巧地一捻一捻,那红红胖胖的花生米便一对一对地落在垄沟里了。封三老汉吆着牛,瞅见儿媳妇下在垄沟里的种子,又偷偷瞥一眼儿媳妇微微凸起的小腹,一股幸福感在他已经变老了的心里轻轻荡漾。他甩一记响鞭,一扬脖子喊起了“喝溜”:
哟嗬嗬……
咳哟嗬……
哟嗬嗬嗬咳哟咳哟嗬……
封二的喝溜声一直持续到第六天的中午。当把九亩地的花生种完,并把它们全部耙平的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