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他点头,“我已经成年,可以一个人走。”

然后,父亲又道:“如果那一边也只想听到故事里的一部分,你怎么办?”

他顿了顿才答:“不管怎么说,我想看看那边的事。而且,我相信世界不会一直都是这样的。”

那一幅铁幕不会永远横亘在大洋上。

一阵沉默之后,母亲才开口:“从前有人对我说过,战争是过眼烟云,只有他写的东西才是永恒。”

“那人写的什么?”他问。

母亲一笑,没有回答。

1956年的夏天,他上了从旧金山开往夏威夷的邮轮,到了那里之后,再搭船去新加坡。他旅费充足,却还是找了个随船的工作,一路打着工下了南洋。他给母亲拍去电报,母亲回电说,自己也曾在货轮上帮过厨,那时也是跟他一样的年纪。

船到码头,有一位鲍德温先生来接他,是父亲从前合伙人的儿子,已经混得如当地人一样。鲍德温为他联系了一个华侨团体,他将会跟着他们一起返回中国大陆。

那一年的八月末,他在新加坡登上了一艘名叫芝莲嘉的荷兰邮轮,船上几乎都是归国的马来西亚华侨。起航之后,船继续往南,穿越赤道,先朝西走,经停印度尼西亚的雅加达、加里曼丹,再北上到菲律宾的棉兰和吕宋岛。

船上的归侨越来越多,绝大多数都是像他这样的年轻学生。夜里船舱闷热,只要天气晴朗,大家都喜欢睡在甲板上。远远近近,有人打乡谈聊天,或者唱着他听不懂的歌谣,他望着星空倒是又想起那座面朝海滩与松林的房子来,以及房子里他的双亲。

在南洋各大港口之间穿行了半个月之后,船在马尼拉停了最后一站,他在那里给旧金山寄去一封信报平安,而后直航广州。

下了船之后,他向侨办申请原籍安置,又给吴先生写去一封信。等一连串手续走下来,回到上海,已经是那一年的深秋。侨办干部送他到毕勋路,这时已经改了名字,叫汾阳路,但那两座并立的小楼还在原处,院子里母亲种下的紫玉兰已经长到了二楼的窗口。

他在路口停下脚步,旁边恰好有一辆公共汽车经过,车门玻璃上映出他的影子。他简直认不得自己了,头发在华侨农场里剪得极短,个子又高了些,皮肤晒黑了,面孔与身型都有了男人的轮廓。

他忽然想起吴沁,这时候的她应该有十五岁了。六年过去,不知变了多少。他觉得肯定认不得她了,也很怀疑她会不会还认得他。

但当他揿响电铃,那道黑色的铁门打开,门后面已经长成少女的吴沁分明还是他心里的样子。

他看着她说:“我回来了。”

她也看着他,点头笑了,叫了声:“哥哥。”

就好像,他从来没有离开过那样。

第103章 番外:八十年代舞会

新生报到的头一天,唐嘉恒早早地搬到学生宿舍去住了。

那时,他离十八岁还差十几天,拿到 A 大法律系的录取通知书也才刚一个多月。

从教工新村到学生宿舍,骑自行车不过五分钟的路。搬过去之后,他每天还是在 A 大食堂吃饭,集体浴室洗澡,居住环境甚至更加逼仄十几平米的一个房间,住六个人,里面摆着三张上下铺,中间一张四方桌子,余下的走道只够一个人侧身通过。除了他之外,屋里还有另外五个天南海北来的大小伙子。暑假才刚结束,江南又是秋老虎的天气,每次有人从外面回来,脱了鞋往铺上一躺,或者早上出门前在窗口晒拖鞋,那味道简直一言难尽。

但唐嘉恒却觉得很好,一趟趟蚂蚁搬家,把自己的东西拖过来,没几天已经堆了满床的书。不过就是从一张单人床到另一张单人床,他却是一幅迫不及待要宣誓独立的样子。

其实也不光他一个人这样,睡他下铺的朱丰然喜欢陈冲,从前住在家里不得不含蓄着些,如今离家在外,放飞自我,蚊帐顶上贴满了从电影画报上剪下来的陈冲,有十六开的大照片,也有豆腐干大的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