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小姑娘许愿同他一生一世,白头到老。后来,她祈求与他永生永世,不复相见。他们仅有的这一世,她希望余下的这些时光,他能好好过。
他要让她失望了。
他一直都在辜负她,而这一回,他又要不听话了。
他不乞求她原谅,也不奢求她理解,对于一个尚未开始的故事而言,他是最微不足道的先导。念恩的故事不需要他介入,就已经有足够精彩的开场。他在她的故事里无足轻重,但另一个凋敝的故事却需要以他的鲜血做结。
小丫头等了他这么多年,他不想让她再孤零零地等下去了。
念恩的声响渐渐小了,晏宁的卧房也熄了烛火。
晏宁白日对他千叮万嘱,解萦离世后务必唤他前来。君不封明白,晏宁体谅他操磨过度,有心替他分担解萦的后事。只是于他而言,虽然大限的时间统共差不了几天,哪怕自己急吼吼地奔赴黄泉,只是赴一个无人应邀的约,但他一刻也不想多留了,晏宁的好意他心领,只是他已经等不下去了。
转身离去的那一刻,他听到屋里的婴孩破涕为笑。
他的心声,她听到了吗?
权当她在为他们作别。
君不封会心一笑,颠了颠自己背上的女孩,踏进了寂静的永夜。
第三十六章 囚鸟(三)
夜深露重,君不封一路背着解萦前行,步履维艰。
像是风筝彻底断了线,他的周身已不复与解萦的任何连接,刀尖起舞的剧痛消散得无影无踪,他又是那个周身轻盈的自己了。可与日日不得安宁的苦痛相比,更令他难以承受的,反而是这份轻盈的沉重。
他在医馆斩断了自己的最后一丝尘缘,同女儿无声作别后,这漆黑的世界便又只剩下他一人了。
这样的至暗,君不封并不陌生,这也不是他第一次送别自己的至亲。
父母接连饿死时,细脚伶仃的他将他们背去乱葬岗,一度被笨重的尸身压得直不起腰,他想哭,却只能对跟在身后的妹妹强颜欢笑。妹妹年纪小,尚不懂得生离的痛苦,还以为爹娘只是同他们玩一个游戏。待他和妹妹不得已朝不保夕地四处流浪,君不封选择将谎言继续下去,哄骗她说,他们只是在玩一局漫长的过家家游戏。谎言骗过了妹妹,也骗过了他自己。也许就是从那时起,他有了行骗的天分。
他们熬过了漫长的饥荒,却逃不过接踵而来的瘟疫。那时他也背着妹妹,拖着一身病痛,迷茫地寻找生路。病得神志不清的妹妹问他,他们能不能不要再玩游戏,她想爹娘,她想回家。
他说,很快了,我们会回家的,爹娘在家里等我们呢。
可爹娘和家又在哪儿呢?世上早已没了他们的影踪,他也根本不知该往何处去。
混乱年代,人们自顾不暇,自然无从关照角落里尘埃般的小小兄妹。君不封接连求医未果,兄妹俩赖以为生的童谣与寓言也失了往日的神通。温声细语的哄弄下,回应他的,只有背上那逐渐变冷变硬的小小身躯,他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只能木然地顺着人流,将妹妹的尸身留在终会被付之一炬的坟场。
眼下的场景,渐渐与三十年前重合了。
这一回被带走的,是他的小阿萦。她是他的女儿,他的妹妹,他所珍视的妻子,他多年来唯一的家人。她是他的半身灵魂,他的命。与小丫头相处的朝夕,早已超过了他与父母所拥有的时间。可那么长的岁月,摊开来看,也不过短短十数年,她才过了自己的二十三岁诞辰不久。
明明应该是一切才开始的年纪,就这样匆匆停止。
他的二十三岁,阴差阳错接住了一个从天而降的小女孩。
而她的二十三岁,告诉那个曾经接住她的人,不必再寻。
君不封短促地笑出声,心肺仿似烈火焚烧,痛得他呼吸不滞。他的旧伤又在不合时宜地痛了,这里不是他该停歇的地方,但他一点气力都使不出来。自欺欺人的幻术是有时限的。现在,麻醉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