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们忙答应着去了,众人忙赶的又来,只有薛姨妈向那丫环说道:‘我才来了,又作什么去?你就说我睡了觉。’”就好像说我刚从高雄回到台中家里,怎么又要去。丫头就说:“好亲亲的姨太太,姨祖宗!我们老太太生气呢,你老人家不去,没个开交了。”意思是您老人家不去陪她说说话,那就没完没了了。你看,连丫头们都很懂事,知道这个时候得有人去转圜一下,陪她打打牌、聊聊天,让这个事情过去。所以该离开的时候要离开,该回来的时候还是要回来,这个人生才能继续得下去。最怕的是该离开的时候不离开,不该回来的时候又回来了,那大概就麻烦了。这不是什么大智慧,可是一个人在生活中快乐不快乐,全跟这个有关。

丫头的下一句话很有趣:“只当疼我们罢。你老人家嫌乏,背了你老人家去。”你看这个丫头多会讲话;会讲话,事情一定能办成。薛姨妈就笑了:“小鬼头儿,你怕些什么?不过骂几句完了。”话虽是这么说,薛姨妈还是跟这个丫头回来了。如果我要雇特别助理,一定雇这个丫头,她真的很会讲话。

“说着,只得和这丫头走来。贾母忙让座,又笑道:‘咱们斗牌罢。’”你看贾母多聪明,她知道这个时候讲话,最后不免会绕到这件不开心的事,所以还是尽量不要讲话。我们这个社会就是常常讲话太多,不该讲的时候也讲,于是老在一个地方绕。贾母就是讲完就完了,该忘就忘。所以曹雪芹很厉害,马上就转到了打牌。鸳鸯就过来了,这样就让我们看到鸳鸯的好处了。

贾母她们打的“牌”,其实就是麻将。麻将这个东西很有趣,历史非常悠久,一直在演变。我小时候很不喜欢打麻将,觉得坐太久蛮无聊的,可是长辈三缺一的时候,我就常常会被抓去。然后就会发现,在麻将桌上,其实有很大的学问。你如果不懂事,那三个老人脸都铁青了,你还一直在那边和牌。你才发现,原来打麻将是要察言观色的。等一下你就可以看到鸳鸯在给王熙凤使眼色,告诉她贾母和什么牌。可是又不能明讲,因为明讲贾母也生气,她会说你们在干吗,以为我老年痴呆呀。所以你看多复杂,以前好多人说搞政治的人都打麻将。有时候我觉得如果不是太过沉迷其中的话,“打麻将”的过程中有一种智慧。

我常常觉得最有趣的,就是在后面看四个人打牌。四个人的个性和风格,你很快就一清二楚。有的人大胆豪迈,有的人小心谨慎;有的人勇敢进攻,有的人紧张防卫。你还可以看到他们中间的牵制,全是非常微妙的关系。你心里就会想,我摸清了这四个人的个性,等一下我坐下来,一定会赢。可是等我一坐下来,就一直在输。我就发现,很奇怪,你不介入的时候能看到天机;等你一旦介入,你就看不到了。这让我懂得了庄子的一句话:“嗜欲深者天机浅。”“天机”是超越于输赢之上的,你想赢的时候,就会有欲望;你有欲望,就看不到天机了。

贾母笑着说:“咱们斗牌罢。姨太太的牌也生,咱们一处坐着,别叫凤丫头混了我们去。”就是说凤丫头太精了,我们两个互通一下消息,不要让她赢了。薛姨妈笑道:“正是呢,老太太替我看着些。就是咱们娘儿四个斗呢,还是再添个人呢?”“娘儿四个”是指王夫人、王熙凤、薛姨妈和贾母。王夫人笑道:“可不只四个。”凤姐说:“再添一个人热闹些。”薛姨妈和凤姐没有明讲,可是心里都知道,没有鸳鸯帮忙,贾母打牌手也抖,眼也花,脑子也不清楚。所以你看薛姨妈多聪明,凤姐也很机灵,就是王夫人老实一点。我们现在的小朋友就比较缺乏这种训练,他可能直接说:“你的手抖成那个样子,眼睛也花了,我来帮你吧。”那个话一讲出来,老太太要伤心死了。可是王熙凤说,多一个人热闹点。

于是贾母就说:“叫鸳鸯来,叫他在这下手里坐着,姨太太的眼也花了,咱们两个的牌都叫他瞧着些儿。”凤姐就叹了一声,跟探春说:“你们知书识字的,倒不学算命!”王熙凤每次讲的都是别人听不懂的冷笑话。探春就说:“这又奇了,这会子你不打点精神赢老太太几个钱,又想算命!”凤姐说:“我正要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