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东西。像这句“影自娟娟魄自寒”,它在讲月亮,也在讲香菱自己。讲月亮的哀婉凄冷,也在讲香菱从小父母双亡,命运坎坷的孤独和寂寞。她特别用“魄”这个字,来形容一个生命消失之后另外一种魂魄的存在状态,也就是肉身之外一种精神性的状态。这些部分都不是单纯的注解可以解释的,必须你自己去体会。
而这首诗的第一句“精华欲掩料应难”,是说金子总会发光,想掩盖都掩盖不了。你有没有觉得,这正是在讲香菱自己。作者想说,生命只要有梦想、有追求,就会散发出它自身的光芒。
我一直说曹雪芹真是不得了,他每一次写诗都不是自己在写诗,而是林黛玉在写、薛宝钗在写、史湘云在写,现在是香菱在写。我们想一想,观音菩萨不也是化身成三十三种形象出来吗?所谓“化身”是说,当你怀有极大的慈悲,心有同感、心同此理的时候,你才可能化身。就好像说我有一个同事,我老是跟他起冲突,每次一讲话就吵架,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天我打坐完以后,做了一个决定:就是绝对不跟这个同事再吵架。我知道只有一个方法可以保证不吵架,那就是我“化身”为他,理解他的处境和辛苦。我觉得曹雪芹就是这样一个怀有大慈悲的人,在《红楼梦》中,化身成众多不同的人,把他们生命的精华展现了出来。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还记得吗?黛玉教香菱写诗时,特别告诉她,要她记住:“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这两句就是其中一副对联:“一片”对“半轮”,“砧敲”对“鸡唱”,“千里”对“五更”,“白”对“残”。有没有发现,这首诗在写月,可是没有出现一个“月”字,通篇都在隐喻,这个才是写诗最了不起的地方,“一片砧敲千里白”,用“白”字点出了月光。夜晚当你感受到月光最美的时候,也听到了家家户户的女人在河边洗衣服的砧声;而精彩在于,这个“砧”好像不是敲打在衣服上,而是打在白月光上。当视觉最后落在“白”字上时,那种视觉上的空茫,我相信是汉诗最动人的部分。我能够接触到的英语诗和法语诗都没有办法做到这一点。“半轮鸡唱五更残”,则在形容黎明的时候,日光将要代替月光之前,那个残月的感觉。
承转中的另一副对联是:“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绿蓑”指的是渔民,他们的蓑衣就是用棕做的。这里和月光有关的是笛声。台北“故宫博物院”中有一幅唐寅的画,你会看到在秋天的风夜,一个人坐在船头吹笛。因为音乐也是心事的一种表达,而这个心事是月光引起的。“绿蓑江上秋闻笛”把月光在水面上流动的视觉美转化成了听觉上的笛声美,而且这个美是渔民带出来的,他泛舟打鱼时,也会刹那间觉得月光如此美。所以我一直觉得,美跟知识没有必然联系,是不是一个博士一定比一个渔民更懂美,我想不一定。过去我们认为,美要慢慢经由学习,才可以得到的。可还有一种美是非常知觉的。像桑塔亚那(西方自然主义美学的代表人物)的美学体系就认为,“知觉”是心灵刹那之间所显现出来的明亮状态。这个状态很难解释,我相信跟富贵、贫穷、知识的高低无关。
“红袖”是形容女子,那些丈夫离家的年轻女子,会在月圆的晚上,倚栏望月,思念远方的亲人。张若虚在《春江花月夜》中,就有“可怜楼上月徘徊”的句子。也是讲一个女人因为丈夫离家,睡不着觉,所以她就会看着月光,因为她认为月光使她跟离别的丈夫之间有了一个联系。《春江花月夜》里还有一个最美的句子:“愿逐月华流照君。”她希望变成那一片月光照在她远在天边的丈夫身上。“红袖楼头夜倚栏”这句诗虽然没有提到月亮,但句句与月亮有关。
“博得嫦娥应借问,何缘不使永团圆!”这个结尾收得比较平铺直叙。是说如果有机会,我要问一问月宫里的嫦娥,人间为何有这么多悲欢离合,而不能永远团圆呢?
如果我们留意一下不难发现,对团圆和圆满的期待,几乎贯穿了整个中国古典文学,成为中国文化中一个很独特的现象。我曾经跟很多朋友讲到,我第一次思考“